老陈头叼着烟，慢悠悠踱进二手车市场的时候，天上正飘着毛毛雨。
他搓了搓风湿的老寒腿，目光落在拐角那台雪铁龙C5上——珍珠白漆面泛着水光，圆润的车屁股像极了年轻时相好的腰肢。
大爷好眼力！穿花衬衫的黄毛车贩子不知从哪儿钻出来，08年顶配，法系底盘大师，过减速带跟坐棉花似的！
老陈头蹲下身往底盘瞅，排气管锈迹里渗出深褐色水渍。
他当过三十年汽修工，这模样像极了那台被洪水泡过的富康。
小同志，他掏出老花镜，这车空调出风口...话音未落，黄毛突然猛踹左前轮，悬挂发出垂死病人般的呻吟。
五分钟后，老陈头蹲在市场公共厕所后面抽烟。
穿雨靴的老赵踩着泥浆过来：老哥，那C5不能买。
他撩起裤腿，膝盖上趴着条蜈蚣似的缝合疤痕，去年给我闺女陪嫁买的，三个月修了八次液压悬挂。
雨突然下大了。
老陈头想起社区医院王大夫的忠告：您这腰椎骨质疏松，修车别再钻车底。
可那台C5的涡轮增压管正在他脑子里噗噗漏气，像极了年轻时修过的每一台法系车——浪漫，但总在奇怪的地方出毛病。
市场广播突然响起：请A区26号商户注意，您出售的泡水车已被工商部门锁定...黄毛抱着POS机窜过雨幕的模样，让老陈头笑出了缺牙的牙龈。
他摸出钥匙走向自己的老普桑，收音机里正好在放《夕阳红》。
老陈头把钥匙插进老普桑的点火开关，发动机咳嗽两声才醒过来。
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两道扇形水痕，他瞄了眼后视镜——黄毛正把那辆雪铁龙C5往市场深处推，车尾贴着女士精品一手车的贴纸被雨水泡得卷了边。
法国佬造车啊...老陈头摇下车窗，让潮湿的空气涌进来。
三十年前修第一辆雪铁龙BX时，液压悬架突然泄压，把他压在车底整整四十分钟。
当年相好的姑娘就是穿着白裙子蹲在修理坑边哭，睫毛膏晕成黑月亮。
收音机里的《夕阳红》唱到副歌突然杂音大作，老普桑的CD卡槽里还留着孙女落下的偶像专辑。
他摸索着调频旋钮，工商局的执法车正闪着蓝灯开进市场，车顶喇叭在播报：...特别提醒中老年消费者，购买二手车需注意...后面的话被雨声吞得模糊。
老赵的微信这时嗡嗡震起来。
照片里那辆C5正架在举升机上，底盘护板拆开后露出缠着电工胶带的线束，活像打了石膏的断腿。
闺女离婚了，这车归我。
老赵发来段语音，背景音是叮叮当当的扳手声，昨天过坑液压泵又漏了，修车钱够买半辆电动车。
雨刮器突然卡住不动了。
老陈头摸出工具箱里的瑞士军刀，刀柄上还刻着1998年技术比武冠军。
他望着挡风玻璃上越积越多的雨水，突然想起社区老年大学电脑课上，那个戴眼镜的年轻老师说的话：陈叔，您搜二手车要加关键词‘通病’。
手机屏幕亮起来，王大夫发的养生链接标题赫然是《中老年人腰椎养护十大禁忌》，第三条配图正是弯腰修车的剪影。
老陈头把空调旋钮拧到红色区域，出风口飘出的霉味里藏着雪铁龙特有的那种香水味——08年那批C5的空调蒸发箱爱长霉菌，4S店处理要拆整个仪表台。
市场广播突然换了调子：各位商户请注意，防汛预警通知...老陈头瞥见黄毛在往那辆C5里塞遮阳挡，前挡玻璃的夹层已经泛起涟漪状水波纹。
他挂挡时摸到换挡杆皮套的裂缝，里面海绵吸饱了三十年汗渍，像极了法系车那些会呼吸的真皮座椅。
普桑驶出市场时，后视镜里工商局的人正在撬那辆C5的备胎槽。
老陈头摇着头打开雨刮器，这次它们奇迹般地动了起来，刮开一片清晰视野。
收音机杂音中突然跳出清晰的广告词：...本市最大电动车行周年庆，六十岁以上购车送全年保养...
他摸了摸腰间突起的L4腰椎间盘，把王大夫发的链接转发给了老赵。
后座工具箱里，那把他用来给孙女修自行车的老扳手，正随着颠簸敲打着雪铁龙专用液压油壶——去年帮老赵修车时落下的，壶身上用法文写着浪漫是要付出代价的。
雨刮器有节奏地摆动着，老陈头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出《夕阳红》的旋律。
手机屏幕又亮了，老赵发来张照片——那辆C5的座椅被拆得精光，海绵上布满可疑的黄褐色斑点，像块发霉的戚风蛋糕。
闺女说这车空调漏氟利昂，怀孕时候闻了头晕。
老赵的语音带着电钻背景音，早知道该听你的买丰田。
前方红灯亮起，老陈头踩刹车的力道让腰椎传来熟悉的刺痛。
后视镜里，工商局的人正用螺丝刀撬那辆C5的发动机盖，黄毛缩在塑料棚下摆弄手机，花衬衫湿漉漉贴在背上像块褪色的抹布。
收音机里天气预报在播：明日暴雨橙色预警，请避免前往低洼地带...
拐进汽配城时，老陈头看见隔壁修车摊的小徒弟正在拆辆标致307的变速箱。
法国车的设计图纸在他脑海里自动展开——要换离合器片得先拆半轴，那个刁钻的卡簧位置，当年害他指甲掀翻过两次。
铺子里的收音机在放《老年健康讲堂》：...骨密度下降群体应避免弯腰负重...陈师傅！卖配件的阿芳从柜台后探出头，发髻上别着亮晶晶的水钻发卡，您要的普桑雨刮连杆到货了。
她身后货架上，雪铁龙专用的液压油瓶子落满灰，标签上的保质期是三年前。
老陈头蹲下检查配件时，腰椎突然咔地轻响。
他想起三十岁那年，也是这样蹲着修那辆会跳舞的雪铁龙XM，车主的女儿穿着红裙子蹲在旁边递扳手，身上飘着和空调滤芯一样的茉莉香。
后来那辆车因为液压悬架漏油，在婚礼头天瘫在了花店门口。
手机又震起来，社区老年群在转发消息：[紧急]二手车市场查获泡水车团伙，专盯老年人...配图里那辆C5的备胎槽正哗哗往外倒水，混着泥沙在水泥地上画出一条小河。
老赵跟着发了条语音：工商局说这伙人用美女头像在网上钓鱼，上个月骗了个退休教授八万六。
突然又大了，老普桑的顶棚开始漏雨，水珠精准地落在副驾工具箱的雪铁龙专用油壶上。
老陈头望着挡风玻璃上扭曲的雨帘，恍惚看见年轻时的自己从举升机下爬出来，蓝色工装裤膝盖处两团深色油渍，像两朵枯萎的鸢尾花。
回家的路上，电动车行的广告牌在雨里亮得刺眼，穿太空服的卡通老人比着大拇指。
后座工具箱突然咣当一声——那把缠着防滑胶带的老扳手滚了出来，正好压住王大夫昨天给的X光片。
诊断结论在塑料膜下若隐若现：...L4/L5椎间盘突出合并骨质疏松...等红灯时，老陈头看见电动车行门口停着辆崭新的白色代步车，造型圆润得像块奶油蛋糕。
销售员正给试驾的老太太系安全带，动作轻柔得像在照顾婴儿。
后视镜里，二手市场的蓝顶棚渐渐消失在雨幕中，像艘正在沉没的巨轮。
收音机突然清晰起来，女主播的声音混着爵士乐：...接下来请收听经典老歌《LesChampsÉlysées》...老陈头关掉收音机，法语的旋律却还在脑海里回荡。
他想起那辆BX液压悬架突然泄压时，液压油溅在姑娘白裙子上的形状，像极了巴黎地图上的塞纳河弯道。
雨刮器刮出最后一个扇形时，老普桑的仪表盘突然亮起ABS故障灯。
老陈头笑着摇了摇头，这车总是用这种方式提醒他保养日期。
工具箱里，那把雪铁龙专用的四角星扳手在阴影里泛着微光，齿牙磨损得像老人残缺的牙床。
家门口的积水映出摇晃的云层，老陈头摸出手机，给老赵回了条语音：明天陪我去看看电动车吧。
发出去的瞬间，楼上孙女的平板电脑突然爆发出响亮的电子音：爷爷！您订阅的《二手车避坑指南》更新啦！标题是为什么雪铁龙C5不适合老年人...雨停了。
一缕夕阳穿过云层，正好落在楼道口贴着适老化改造通知的公告栏上。
老陈头弯腰拎工具箱时，听见腰椎发出轻微的脆响，像是那把三十年没换的法国原厂扭力扳手，终于松开了最后一颗锈死的螺丝。
老陈头坐在社区老年活动中心的长椅上，工具箱里的扳手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叮当作响。
对面坐着刚被骗买下泡水宝马的老李，浑浊的眼睛里还泛着血丝。
老哥哥，你给评评理，老李颤抖的手指划开手机相册，这车商说女士一手车，结果我开去检测...
照片里的宝马底盘锈迹斑斑，线束上还挂着水草。
老陈头突然想起那辆C5备胎槽倒出的浑水，混着泥沙在工商局的水泥地上画出弯曲的河流。
空调出风口飘来隔壁麻将桌的烟味，混着老年人特有的药膏气息，让他想起雪铁龙空调系统特有的那股霉味。
要说这C5啊，老陈头掏出口袋里的老花镜，镜腿用医用胶布缠了三圈，08年那批用的液压泵是塑料轴承，颠两年就漏油。
他拇指在茶几上画出悬架构造，修起来要拆后桥，您这腰受得了？老李跟着弯腰看，脊椎发出竹节断裂般的脆响。
活动中心的电视突然跳转画面，本地新闻正在播报二手车诈骗案。
镜头扫过那辆被查扣的C5，黄毛的花衬衫在警车旁格外扎眼。
记者翻开座椅：可以看到明显的泡水痕迹，电子元件已全部锈蚀...老陈头眯起眼睛，座椅弹簧上的水渍像极了他二十年前修过的那台泡水富康。
最要命是这车电路。
老陈头从工具箱底层摸出缠着胶带的线束，法国人设计线路像做意面，全捆在车门铰链旁边。
他扯开胶带露出铜绿，下雨就短路，车窗突然自动降落——去年老赵接孙女放学，暴雨天车里能养鱼。
窗外传来电动车喇叭声，社区志愿者正组织试驾活动。
老陈头看见王大夫扶着位老太太坐进代步车，座椅旋转角度比C5的电动调节还顺滑。
人家这充电口，他敲敲茶几，盖板一掀就行。
不像法国车，换个电瓶要拆空滤盒。
李突然激动起来：我那宝马也是！换对雨刮要连电脑匹配！他挥舞的胳膊碰到茶几，几个药瓶叮叮当当滚进老陈头的工具箱。
降压药片卡在雪铁龙专用诊断接口上，那套他花三个月退休金买的设备，去年就因软件升级报废了。
电视里专家开始讲解泡水车鉴别技巧，放大镜下的焊点让老陈头想起C5翼子板接缝处的鱼鳞纹。
看这里，他掏出手机放大老赵发来的照片，正宗泡水车，地毯下的线束像腌过的咸菜。
活动室的门突然被撞开，老赵提着液压油壶闯进来：快帮我看看这报警灯！壶身上雪铁龙专用的法文标签还在滴水。
老陈头摸出诊断仪，屏幕却显示不兼容此车型，和三十年前第一次修BX时的提示一模一样。
电动车试驾的欢笑声飘进窗户，老陈头望着自己工具箱里积灰的四角星扳手。
那些曾经引以为傲的专用工具，如今像博物馆里的老物件。
老李的拐杖突然滑倒，砸中工具箱里泛黄的维修手册，扉页上1989年法国原厂培训留念的字迹洇开了墨痕。
社区喇叭响起提醒：适老化电动车团购今日截止...老陈头弯腰扶拐杖时，听见腰椎发出和雪铁龙液压悬架同样的泄气声。
工具箱最底层，那把专门对付法系车异形螺栓的扳手，已经和退休证锈在了一起。
老陈头掏钥匙的动作顿了顿，楼道感应灯在他头顶投下昏黄光斑。
对门刘老师正往电动三轮车上捆老年大学的教材，车把手上挂着《中老年人防诈骗手册》的塑料袋哗啦作响。
陈师傅，您给掌掌眼。
刘老师拽住他袖口，闺女非要给我买辆二手车代步，说是...什么法系浪漫？老陈头摸出老花镜时，工具箱里那把四角星扳手哐当坠地。
二十年了，这声音还是和雪铁龙卸油底壳时的动静一样脆生。
您看这个。
他点开手机里存的老赵闺女那辆C5拆解图，法系车爱把油箱装后桥前头，换个滤芯得拆半辆车。
电梯叮咚一响，物业小张推着轮椅出来。
轮椅扶手缠着防滑胶带，和老陈头那把扳手柄上的纹路一模一样。
陈叔，您申请的适老化车位批下来了。
小张瞥见刘老师手机里的雪铁龙广告，哟，这车可别买——我爸去年买的同款，车载电脑死机，大冬天暖风自动切冷气。
老陈头弯腰捡扳手，后腰突然像被液压钳夹住似的疼。
三十年前那台雪铁龙BX泄压时，液压油就是这么冷不丁喷在他腰眼上的。
刘老师慌忙扶他，手里教材撒了一地，《老年人权益保障法》封皮正盖在C5的广告页上。
您瞧这儿。
老陈头喘匀了气，放大底盘照片，法国人设计的元宝梁，要换衬套得拆整个副车架。
他指甲划着屏幕，在生锈的螺栓上叩出闷响，去年老赵趴车底三小时，起来直接送医院打钢钉。
小区门口电动车行的展示车正在巡游，音乐放的是改编版《年轻的朋友来相会》。
老陈头摸出工具箱里的磁性贴，吸在刘老师手机背面——那是雪铁龙专修厂二十周年纪念品，现在粘性弱得连张维修单都贴不住。
最要命是电路。
老陈头划到线束特写，焦黄的胶带正簌簌往下掉渣，法国佬布线讲究艺术性，主电缆非要走门槛梁。
他拇指按着屏幕上鼓包的线皮，雨天漏电，去年把老赵安全气囊都误触了。
舞音乐突然切到《革命人永远是年轻》，电动车队拐过喷泉，LED屏滚动着置换补贴的红字。
老陈头工具箱突然震颤起来，老赵发来的视频里，那辆C5正在举升机上滴答漏水，工字梁锈穿的空洞活像骨质疏松的X光片。
陈师傅！王大夫骑着电动代步车刹在单元门口，车筐里CT片袋被风吹开一角，您上周拍的腰椎三维重建...老陈头瞥见自己脊柱影像上那些毛糙的骨刺，像极了雪铁龙液压杆头磨损的球头。
刘老师突然蹲下身，老花镜链子钩住了工具箱里的压力传感器。
那是老陈头当年校液压泵的宝贝，现在表盘玻璃裂得像C5著名的前挡玻璃夹层。
这些...都得懂才能开法国车？她手指擦过传感器接头堆积的绿锈。
电动车队绕第二圈时，老陈头工具箱最底下传来纸张脆响。
1989年雪铁龙技术通报第37号：关于液压系统突然泄压的临时解决方案。
泛黄的纸页上，他年轻时写的批注已经褪色——浪漫？要命！
喷泉池忽然灯光大亮，适老化改造工程的LED牌竖了起来。
老陈头摸出钥匙圈上的微型LED灯，照向刘老师手机里C5的座椅细节：看这缝线，真正泡水车拆了海绵也去不掉霉味。
灯光下，真皮接缝处的黑斑像极了他腰椎MRI上的阴影。
工具箱突然自己弹开了，那套法国原厂诊断接口的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。
二十年前要价半个月工资的精密仪器，现在连个电动车充电桩都检测不了。
老陈头轻轻合上箱盖，锁扣咬合的声响，和他们当年关闭泡水车引擎盖时的动静一模一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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